【说法】谁动了我的骨头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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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动了我的骨头？

作者|李宛地

来源|作者授权 原载公众号“法韵星空” 

全文共 2986 个字，阅读大约需要 5 分钟。

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站在我面前，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胸前。朴素的衣着，圆圆的脸蛋，弯弯的眉毛下，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微微含笑看着我。

这么端庄的姑娘，在1976年却已经死了，后来变成一个鬼新娘，凝固在案卷里的黑白照片中。

我合上案卷，长长吁了一口气，这是一个中院请示的案件。

1973年农历十月，范二某去世了，尚未娶妻。民间自古有一说法，如果不给死去的单身男女“成亲”，死者亡魂必不甘心，便会徘徊在屋内家中作崇，搅得家宅不宁。

范家于是四处踅摸死去的单身女子，好给范二某找个媳妇，让范二某能够安心，在阴间过上男欢女爱的幸福生活。

1976年农历八月，照片中的姑娘毛某玉不幸病亡。1988年，经人介绍，范二某和毛某玉结成“鬼亲”，范二某讨到了漂亮鬼妻毛某玉。

活人嫁娶叫圆房，死人嫁娶叫圆坟。按照习俗，因当时双方母亲均健在，范二某尚不能与毛某玉圆坟，也就是二人不能合葬。

两家一直以亲家关系相互走动。2001年，双方母亲先后去世，在地下久等多年的范二某，终于盼到能与“媳妇”毛某玉圆坟了。范二某之兄范大某，多次找毛某玉之弟毛某才商量，准备2002年清明节前将二人尸骨合葬，却不想被毛某才拒绝。

范大某这下着急了，找这么一个弟媳妇多不容易，不能圆坟的话，九泉之下的弟弟回来找他要媳妇儿该怎么办？

范大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，于2002年4月4日，悄悄带人将毛某玉的坟头刨开，把毛某玉的尸骨取出，移葬到范二某坟内，将生米煮成了熟饭。就这样，在另一个世界已经苦苦等待了29年的范二某，终于娶到了自己的媳妇儿。

第二天正值清明节，毛某才回来上坟时，发现姐姐的尸骨不翼而飞。四处打听才知道姐姐被范大某抢走了，已被“姐夫”霸占。是可忍孰不可忍，于是一纸诉状将范大某告至法院，要求返还姐姐的尸骨并赔偿损失。

法院受理后，定了个案由叫“遗骨侵权、赔偿损失纠纷”。该案历经一审、二审，法院觉得二死者圆坟既已成事实，尸骨入土为安是好，不宜再动。于是判决由侵权人范大某赔偿毛某才误工费、精神损失费总计4400元。

毛某才对这样的判决并不满意，认为姐姐的尸骨还被范家霸占着，应该归还，而且范大某盗挖尸骨还应承担刑事责任，于是继续申诉。

2004年，中院裁定撤销自身的二审判决，发回一审法院重审此案。一审法院遂中止审理，先移送至公安机关，追究范大某盗挖尸骨的刑事责任。

等范大某盗挖尸骨的刑事案件审查起诉到法院后，经过审理，法院认定范大某构成盗窃尸体罪，但因情节轻微、社会危害性较小，免予刑事处罚。

此时，一审法院又犯难了，刑事案件有了定性，那民事案件咋审？是否应当判决返还尸骨呢？

经过做思想工作，范大某说返还尸骨可以，但毛某才应该把已拿到手的4400元赔偿款退回来。毛某才怒道，休想！范大某不仅应该赔偿我多年上访的经济损失，还得把姐姐无条件还回来。

法院看毛某才是老上访户了，惹不起，让退钱是不可能。可是要从范二某坟中挖走范家媳妇儿，范家还不来法院拼命？强行挖坟也似乎不可行。最后，法院灵机一动，祭出无往而不利的法宝“请示上级法院”！

中院对于这起发回重审却又请示上来的案件，经审判委员会研究形成两种不同观点，看来还是得继续请示上级法院，于是案卷便来到了我的案头。

中院第一种观点认为：“尸体不属于财产，民事案件判决返还尸体依据不足，但可适当判决经济损失”。

意思是返还尸体这事儿没法干，还是拿钱作补偿，息事宁人就好。

第二种观点认为：“范大某的行为已构成盗窃罪，盗窃的尸骨应当返还，此主张虽然符合法律规定的精神，但不符合风俗习惯，执行中涉及到挖祖坟，可能会引发家族矛盾”。

大概意思是，挖祖坟抢尸骨这事儿虽然合法，但咱绝不能干。不过中院说话一贯婉转了点，要照我的表达方式，要挖范家祖坟必然引发家族闹事。

这两种观点，我看后都深以为然。于是我脑补了一下，法院同事被手持各种武器的愤怒村民们团团包围在坟地的悲惨场景，不禁背后直冒凉气，看来挖坟这事儿还真没法儿干。

可我不能再继续请示最高法院了，因为这事儿操作起来太接地气，估计最高法院也会挠头，不知如何指示。

抱着“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”的态度，还是先翻翻“鬼亲”的老底儿吧。

想来人死后也就像身无分文去陌生城市打工，对未来充满了惶恐。所以中华文化自古就对亡者施以悲天悯人的关怀，“事死如事生”，让逝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同样幸福。

千百年来，俗些叫“讨鬼妻”、“搭骨尸”，文雅些称“阴亲”、“冥婚”的习俗在民间亦很流行，逐渐形成一整套风俗礼仪。

南宋康叔闻所著《昨梦录》记载：“年当嫁娶未婚而死者，两家令媒互求之，谓之鬼媒人。通家状细帖，各以父母命祷而卜之。得卜，即制服冥衣，男带女裙帔等毕备，媒者就墓备酒果，祭以合婚”。《元史•列女传》同样记载：“子弟死而无妻者，或求亡女骨合葬之”。

三国时，曹操爱子曹冲，就是会称大象的那个，可能是太聪明了遭天妒，13岁就不幸早逝。曹操特意聘了甄氏亡女予他合葬为妻，尽一份拳拳父爱。

但冥婚此俗徒耗社会大量人力、物力，并不创造任何价值，故历朝历代曾多禁止，《周礼》即提出：“禁迁葬与嫁殇者”。我国政府也历来视此俗为封建陋习，予以禁止。

近些年，一些农村地区的冥婚现象又沉渣泛起。农村男多女少，很多亡魂讨不到老婆，于是一些利欲熏心之徒遂盗卖女尸牟利。分年龄、长相、是骨头还是新鲜肉体待价而沽，少则数千元多则数万元。

前几天竟然有父母去车祸现场偷遇难女尸给儿子讨鬼妻的新闻，幸亏被警察及时制止，否则老两口也不怕这横死的媳妇怨气冲天，天天在阴间“家暴”他儿。

更为惨绝人寰的是频繁发生杀人卖尸的恶性刑事案件。

2004年10月，山西霍州市的中学生小玉婷在放学路上失踪了。经过艰难查找，待挖开洪洞县张某儿子的土坟后，里面赫然躺着13岁小玉婷穿着红嫁衣的尸体。

后来据犯罪分子交待，杀死小玉婷后，以两万元卖给张家配了鬼亲。仅仅两万元，鲜花般的生命就此凋谢。

前几日，又听闻有犯罪分子毒杀流浪女去卖尸体配鬼亲的报道。我不禁感叹鬼亲虽是陋俗，但也未曾想到已被利欲熏心之辈利用到如此丑恶。

所以我想，在鬼亲陋俗已趋向危害社会的情况下，绝不能因为尸骨已合葬，“冥婚”事实既成就予默认，这最终会成为一种变相的保护。可能会让更多无辜的生者被害，沦为鬼新娘。也会让更多死者的尸体被偷盗、买卖，在阴间不得安宁。

于是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，对中院以作答复：

自然人死亡后遗留的尸体或尸骨，除作教学、医学、科研等特殊用途之外，任何人在其上均不具有财产性的权利，在无法定事由情况下，不得占有、使用、收益和处分。

保护死者遗体、遗骨的安宁不受打扰、侵害是死者亲属拥有的心理和情感需求，也关乎死者亲属之尊严，属精神性人格利益，当然有维护之必要，亦符合社会公序良俗之要求。

本案中，范大某未经死者亲属同意，私自挖坟取走死者尸骨，侵犯了死者亲属对死者遗骨享有的上述精神性人格利益，属侵权行为。死者遗骨一经范大某支配，死者亲属的精神性人格利益即处于受侵害的状态。死者遗骨作为该项利益的载体，自然应由侵权人范大某停止侵害，予以返还，同时支付重新埋葬的费用。

但就本案而言，范大某的行为已由生效刑事判决认定构成盗窃尸体罪，所盗窃的尸骨返还受害方应是刑事案件所解决的问题，毛某才要求返还姐姐尸骨的诉讼请求不属民事案件的审理范围。

这个答复终于让法院松了一口气。但我明白，虽然看似依法、严谨的回复，其实掩藏的是法院无奈的心思。法院不能挖坟掘墓去抢尸骨，而公安的同志们难道就能做到吗？

这么多年一晃过去了，我常常想起这个当初令人纠结的案件。不知道毛某玉这个端庄的鬼新娘，是否仍在范二某的坟中哭泣呢？

本文配图来源于Pixabay网站 

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

作者简介

李宛地，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学士，山西大学法律硕士，就职于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民事审判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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